阮露斐(左)对阵侯逸凡
阮露斐与侯逸凡,堪称当今中国国际象棋界的两个符号。在去年国际象棋世锦赛上,16岁的侯逸凡战胜23岁的阮露斐,加冕“棋后”,她也是国际象棋世锦赛13位冠军中最年轻的一位;阮露斐则是当之无愧的“才女”,棋艺和学业兼优,清华大学毕业后又去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商学院深造,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搏二兔”。
“雪花杯·深圳特区报”国际棋联女子大奖赛昨天落幕,侯逸凡和阮露斐再度同台竞技,最终,侯逸凡以5胜6和的不败战绩,获得冠军;阮露斐则名列第6。
何以成败论英雄?仅以成绩而言,中国已有4位棋后:谢军、诸宸、许昱华与侯逸凡,可见巅峰并非高不可攀。侯逸凡的成功也许很难复制,阮露斐的成才却给人更多启示:专业竞技和学业并非不可兼顾,棋学可以兼优,这也许是阮露斐样本的最大意义。
当阮露斐坐在“雪花杯·深圳特区报”国际棋联女子大奖赛赛场,去年的一幕场景仍历历在目:
2010年12月24日夜,在土耳其安塔基亚举行的国际象棋世锦赛中,阮露斐在决赛中不敌侯逸凡,获得亚军。
随后,她就直飞美国,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在机场,她给家里打电话,开头第一句话是:“妈妈,我输了。”电话那头的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没什么,孩子,你是我们的骄傲。”
与“世界棋后”头衔擦肩而过,阮露斐遗憾、懊恼、不服,甚至夹杂着一丝委屈。
时过境迁。未能在世锦赛上夺冠,算得上阮露斐24岁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但她很快又释然了,“也许那个冠军本来就不属于我,有点遗憾也挺好。”
她说,有遗憾才有奋斗目标,也不会害怕从巅峰上跌落,因为自己从未登上那巅峰,“我希望自己的人生永远是一条上坡路。”
在旁人看来,阮露斐的经历远说不上遗憾,甚至堪称完美——
6岁启蒙学棋,12岁在国内青少年大赛中崭露头角,先后3次夺冠,初中进入省队,高中进入国家集训队,23岁获得世锦赛亚军。她的学业同样出众,曾先后就读于南京第一中学、清华大学,如今她是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会计专业在读博士生。
很多人称她为“天才少女”,她却辩白道:“我只是一个正常而平凡的女孩儿。”
“阴差阳错”学国象
如果不是一次“开小差”,阮露斐的人生也许要重写。
三四岁那年,在高校当老师的父母,出于“开发智力”的考虑,让小露斐学象棋。两三年后,她抽车架炮,就能把街头棋龄数十载的棋友打败。
1993年,母亲把她送进了南京市少体校学象棋,但指导教练恰好外出,“反正都是棋,那就随便学一个吧。”母亲把她塞进了隔壁的国际象棋班,她就此“改行”学起了国象。“妈妈肯定想不到,阴差阳错之下,差一点培养出世界‘棋后’。”阮露斐如今很是自得。
当然,父母更为女儿的天赋和自律感到骄傲。学棋18年,父母很少为女儿操心。在阮露斐印象中,在她转为职业棋手后,父母就没去看过她一场比赛,“都是我一个人在战斗。比赛完了,我会给他们打电话,如果在国外,就视频沟通。”
时至今日,父母都不会下棋。在大学教工科的父亲偶尔会在电脑上看棋谱,却给不了女儿任何建议和帮助。
阮露斐想起来,父母给她的最大财富是严谨和自律,她几乎不需要家长的督促和提醒,读书和下棋都很自觉。她的生活也像棋格一样充满着规律,“每天睁开眼,我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怎么做最好。不一定完全按照这个计划,但八九不离十。”
下棋带给学业的好处也在渐渐显现。阮露斐说,下棋要记棋谱,要记一些规律性的定式,这都提高了自己的记忆力。对她而言,记忆并非难事,她的特点是理解性记忆,自己把知识点整理、编成网络。
下棋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她把这份专注带进了课堂,“上课注意力集中比什么都重要,只要精力集中,很多知识点一遍就能掌握,用不着反复巩固。”
从小学到大学,阮露斐的学习时间只有同学一半,她却凭着专注、自控,和“自己都很崇拜自己的记忆力”,坐稳了学业和学棋的“跷跷板”。“也许我天生的素质就适合这样。”她说。
学棋总有“高人相助”
在国际象棋界,学业优异的棋手不在少数。
国象选手王皓、黄茜就读于北京大学,沈阳就读于清华大学。中国首位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谢军,也曾在北京师范大学获得两个博士学位。
作为过来人,谢军说过,相比而言,读书比下棋容易,“虽然同是智力运动,但下棋更强调竞技,其中竞争之残酷是局外人难以想象的。”
从国家大师、国际大师、国际特级大师,要踏上这一级级的阶梯,需要在各类国内外比赛中取得佳绩,积攒等级分。一个败招、一次输赢、一场胜负,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正因如此,在启蒙、升级、转职业等多个阶段,能否拜上一位良师,往往决定着棋童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
“我真的很幸运,在关键时刻,总有高人相助。”阮露斐说。学棋以来,她一共有多位恩师,其中最关键的是童渊铭和徐俊。
江苏棋手童渊铭着实是一名怪才。算起来,新科“棋后”侯逸凡以及阮露斐都出自他门下,但很多孩子谈到童老师时,第一句话总是:“童老师有点怪。”圈内流传着童教头不少古怪言行。例如,不少棋童在他家住读,有人吃不惯胡萝卜,他就把胡萝卜切成丁埋在米饭里,由不得你不吃;有孩子不吃青菜,吃一口吐一口,他却说,吐了接着吃。
童渊铭常以“手艺人”自居,言谈不喜欢拐弯抹角,常把孩子说得几天吃不下饭。
“童老师很严格。我有段时间真的不想再练了。”阮露斐领教过童老师的“厉害”,“一犯错误他就批评,而我又老犯错误。被批评多了,自信心全没了,有段时间特别怕训练。”
对于自己的做法,童渊铭解释道:“只要孩子们受得了我的‘挖苦’,心理上就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而学棋到了这个份上,比拼的就是心态。”在童教练的“摔打”下,阮露斐进步显著,很快上了一个台阶。而随后的徐俊则把她推向职业道路,让原先在小孩儿堆中“感觉还不错”的她,体会到“差距不是一点点”。
职业国象界竞争残酷。侯逸凡所在的齐鲁晚报棋院总经理刘玮曾说过,当该队在一次联赛落败后,“我心里窝火,当(棋手)赵骏输棋走出赛场后,我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悲愤,大声斥责起来……”
输赢往复,胜败盈亏,往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从十二三岁开始,阮露斐就在激烈的竞争中淬炼。她总觉得自己比别的职业棋手幸运一些,毕竟有学业“托底”,并没有把全部精力用于下棋,所以参加比赛也不是非拿冠军不可。
在国际棋联女子大奖赛中,阮露斐就曾不敌赵雪,但她很快平复情绪,“我会难过,但不会绝望,不会觉得天要塌下来。”她望着往来的棋手,有人把输赢挂在脸上,而她只是浅浅一笑,云淡风轻。
“发挥失常”进清华
对阮露斐而言,2005年是一个关键年份。
高中三年,她只有1/3时间在正常上学。2002年,她刚考入南京一中,还没来得及去学校报到,就被选入江苏省国象队,随后又被选拔进国家队。等到她离开国家队返校时,昔日的同学都快升入高三了。
三年的课程,她要一年半学完。阮露斐庆幸自己小学、初中打下的底子还在,“高中其实是一遍又一遍在上同样的内容。对我而言,一遍就够了。”
在高三这一年中,阮露斐抓住了一次重要机遇:2005年1月,她参加了由清华大学组织的特长生冬令营,她在国象上的出色表现和扎实的文化课素质赢得了校方青睐。冬令营结束后,清华已基本敲定作为体育特长生录取她。
那年,清华在江苏录取了141名考生,其中文科最高分为697分,平均分也达到了665分。阮露斐的成绩是586分,只比第一批本科院校录取分数线高出20多分。
“这次高考发挥失常了。”她回忆道,自己在高考前的两次模拟考试分数都在六百三四十分之间,而按照惯例,模拟考比高考还要难一些。
她事后总结道,自己发挥失常主要是因为在高考前4个月一直忙着下棋,五六月间还参加了几场比赛,“就是那会儿耽误了。”
好在分数再高也只是锦上添花。2005年9月,阮露斐顺利被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录取,最初就读于经济管理系,随后转学会计。
阮露斐的大学学业并不像外人描述的那样一帆风顺,阳光灿烂。她告诉记者,清华人才济济,经济管理专业更是“牛人群居”。刚进学校时,她的成绩并不理想,但转入会计专业后,下棋练就的计算与推理能力让她如鱼得水。
“我觉得那些课程都挺简单,也许我天生素质就适合。总之我也没花太多精力。”提起这段风光的往昔,阮露斐的脸上还带着回味的余甘。
“我天生就适合这个”、“我自控力特别好”、“我从小就很独立”、“我特别佩服自己当时的记忆力”……阮露斐有她的真性情。她既不刻意遮掩生活中的糗事,也不会存心压抑自信与自得,她说的都是内心想法,并不让人觉得是在刻意炫耀。
按她自己的话说,这样的个性与清华求学的经历有关。她身边的室友多是北方女孩儿,坦率直接,“我特别喜欢和她们在一起聊天,完全不用思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2010年,她延期一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延期的这一年,她没怎么下棋,而是考了托福和GMAT(美国商学院研究生入学考试),并申请到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商学院全额奖学金。
其实,她毕业后本有好几条路走,既可以顺理成章地应聘毕马威、德勤、安永、普华永道等会计师事务所,也可以留在清华读硕士研究生,但她最后还是决定出国留学,“我觉得那些事儿很多人都能做,我的智商体现不出优势。”她说,自己一直想走一条别人无法取代的道路。身为大学老师的女儿,她想到了去美国读博士,然后回国到高校任教。临行前,父亲曾告诫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要把博士学位拿到手,但出国后学业压力很大,也许很难兼顾下棋。父亲问她,舍不舍得(放弃下棋)?她答:舍得。
人生如棋,“有舍有得”
若非那次一夜成名,阮露斐也许早就离开了职业国象舞台。甚至那场让她声名鹊起的世锦赛,其实是她计划中最后一次世锦赛。
她本无心恋战。在到达土耳其安塔基亚后,她将自己的返程机票定在12月13日,“因为我觉得自己会被科斯坚纽克淘汰”。但她却“幸存”下来,最终待满20天,下了28盘棋,机票也改了3次,“能够进入决赛实在难以置信。”
但也许,真是到了要与职业赛场说再见的时候。在最近9个月间的各类国际象棋大赛中,阮露斐似乎很难企及世锦赛的高度。中国国际象棋协会副主席叶江川就曾明言,阮露斐现在就读于美国名校,课业压力非常大,“在冲击一线时,她很难达到顶峰。”
阮露斐也坦陈,在今后一段时间,她将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学业。言谈之中,已有去意。
曾经与“棋后”一步之遥,如今却要激流勇退。阮露斐并不感到有多遗憾,她始终相信,自己能在棋界走到今天多亏了没有弃学,“我觉得上学对我下棋更有好处,如果不上学,我的棋艺也不会那么高。”至于世锦赛冠军头衔,她常阿Q般自嘲:这本不属于自己,何妨留作遗憾?
对阮露斐而言,明年2月博士资格考试的压力可能更为现实。若不能取得博士资格,轻则延期毕业,重则面临无学可上的尴尬。
她犹如过河卒子——无路可退。说起这些,姑娘语气倒出奇的平静。她说,每当想起这些,她总安慰自己,如果真的不行,就说明自己不适合,应该再找一条合适的路,但她不到万不得已,总希望能坚持下来,“毕竟这是我想要的人生道路。”
在“舍”和“得”之间,阮露斐没有过多的徘徊,只想按着自己的理想走下去。在人生道路上,她只能依靠自己,没人告诉她,哪条路会更顺利。
在国际棋联女子大奖赛举办地深圳,在家乡南京,甚至在中国国象界和体育界,阮露斐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名字,而是一个符号,竞技体育和文化教育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而这种模式能否复制?
阮露斐对这一命题给出了4个前提:首先,必须要聪明;其次,要有超强的自控力;第三,要有超群的毅力;第四,要有天时地利人和。
同时要满足这4个条件谈何容易?正因如此,阮露斐注定要承受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寂寞,正因如此,她才格外渴望平视的目光。
“我只是一个正常而平凡的女孩。”她一再重复道。(转自清华校友网,原载于《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