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宏，MBA1992级，现任江西华腾地毯产业园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

浮云低沉，薄雾弥漫。广袤的原野上，袁水由此折向东北，向赣江流去。西北一带隐约可见山峦丘陵，起伏蜿蜒。隆冬刚过，赣北大地，草木凋零，略带几分荒寒。在通往江西新余的高速公路上，郜宏神色凝重，无心留意这周围早已熟悉的景物。

就在昨日2007年1月30日这一天，他在华源集团地毯公司董事会上忽然接到通知，宣布农业机械公司正式入主华源集团地毯公司，并免除他董事长职务。华源集团“大厦将倾”已是迟早的事，作为下属优质资产的华腾地毯即将被抵债出售，掌舵人郜宏也早有预感，并于一年前就埋下了伏笔：说服新余市政府增加出资，形成绝对控股，以备不测。毕竟，在华腾地毯上他倾注了大量心血，怎忍心眼见它转手易人？不过，即便事前早已谋划妥当，但由于事发突然，又值春节前夕，郜宏还是感到有些吃惊，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后，他立即决定次日迅速由上海赶回新余，面见市政府相关人士，讲明实情，沉着应变。

3月1日，郜宏将人事关系从华源集团转至新余组织部。随后，整个团队准备就绪。4月1日，开始正式独立营销地毯。当年，销售额就突破了两亿元！目前，华腾地毯产业园公司已成为具有自主设计、开发、生产和销售一体化的中国地毯行业内技术含量最高，规模最大的生产基地，产品设计与开发能力居全国前列，市场销售网络遍布全球50余个国家和地区，其中，方块毯簇绒产品的产能已位居亚洲第一。

2008年仲夏，在上海财富时代大厦的华腾地毯研发经营中心，我有幸见到了郜宏。从他那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我能够领略到他人生足迹中的传奇色彩，感受到他丰富经历中的华彩乐章。举目打量，但见他仪表堂堂，神态俊朗，言谈儒雅，举止间流露出轻松与自信。

一

1981年的上海，改革浪潮汹涌澎湃。正在中国纺织大学读本科的郜宏，在当地的一份经济类刊物的影响下，开始对经济、金融、企业管理产生了浓厚兴趣。一次偶然机会，他参加了一场计算机系统培训会，与在清华经管学院任教的潘家轺老师见了面，一番闲聊之后，他萌发出了系统学习经济管理知识的强烈愿望。说来也巧，多年后在北京开会时他再次见到了潘老师，并了解到清华正在招收工商管理硕士（即MBA），招生对象是工科背景、本科毕业，而且有几年工作经历的人。原来准备去读工科研究生的他，遂改变了主意，也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经过三个月的强化培训与复习，最终，郜宏以优异成绩考入了清华！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竟独自骑着自行车绕遍了大半个北京城！

提起清华的校园生活，郜宏至今依然无限感慨。在那段难忘的时光里，一切触动、喜悦都浓缩在一种平和之中，充实而又惬意：晚饭后，漫步在西操场。落日熔金，霞光万丈。青砖黛瓦，树影婆娑。恰逢远处传来校歌，“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巍然中央。……”曲调悠扬激越，歌词雄浑大气。此情此景此意境，如春雨般从内心深处滋润着郜宏。

当然，校园生活也不乏青春岁月的澎湃，“恰同学少年”的激荡。与直读生不同，郜宏与同班同学因课程多、负担重，对清华严格约束的教学方式颇不适应。而此时，教授管理学的徐国华老师提议发起了一场辩论赛，正方论点是“学校对同学的严格要求是必要的”，反方论点则是“严格要求不必要”。令人意想不到且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郜宏与班上其他几位同学代表被指定为正方，展开立论。反方年轻的直读生，提出校园的马路、楼房、天空都是灰色的，在这种环境下怎能自由地学习？哪里有自由的空间？他们年少气盛，情绪激昂，呼吁“重返伊甸园”。辩驳他人的同时也是说服自己的过程，已过而立之年的郜宏站了起来，旁征博引，雄辩阔论，滔滔不绝。他提醒反方同学：在花团锦簇、满园春色的时节，校园中四处可见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学子。有谁能说这样的环境是灰色的？至于伊甸园里发生的事，岂非与上帝的放纵毫无关系？精彩的辩论引来阵阵掌声，会场气氛也达到了高潮。而在整个过程中，充满睿智的徐老师没有介入，没有评论，更没有褒贬。这场辩论会后，郜宏深深地体会到了约束特别是自我约束充满着理性的力量，它能够带来一种平和，为今后的事业发展增添不竭的动力。

1994年春节后，郜宏结束了一年半的课程学习，来到上海，加入到中国华源集团下属的华源国际贸易发展公司。那时他尚未毕业，就与指导老师刘冀生一起，以课题形式完成当时集团公司在外高桥保税区的一个项目——销售一栋大楼。然而，当时该子公司只有300万美元资本金，此楼竣工却需要7000万元，地基已完成，如果销售不出，公司发展就难以为继。1994年的保税区，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楼盘销售十分困难。郜宏经过深思熟虑，利用读MBA时所学的营销知识，提出了一个方案，即成立一家保税区贸易中心，将整栋楼划分为一间间小房间，以会员制形式吸引全国的公司、工厂来此落户，利用上海的区位与政策优势，辅助其从事国际贸易。结果，业绩斐然！甚至在招商时，诸多企业就纷纷签约、交款，很快顺利完成了售楼任务，且为公司净赚了几千万元。虽然此时还没有毕业，集团已直接任命郜宏为总经理助理。同时，他那篇以《中国纺织保税贸易中心的理论与实践》为题的毕业论文也终于完成了。

二

从清华毕业后的相当长时间里，郜宏经历并亲眼目睹了华源集团由高速扩张到迅速衰败的全过程。13个年头中，集团资产从1.4亿元迅速膨胀到600亿元，又在短时间之内资不抵债，陷入危机。回忆起这段不寻常的人生历程，他感触很多，语速也随即放缓。

这还要从1995年华源发展成为华源集团的首家上市公司说起。当年，由于保税区的楼盘顺利售罄，盈利陡增，资金回笼，不但以纺织为主业的华源发展成功上市，而且集团开始加紧步伐，兼并收购其他各类企业，逐步将触角延伸至各个细分市场乃至不同行业。到2003年，在整体并购上海医药和北京医药后，组成了中国最大的医药企业集团。辉煌的业绩使华源集团名声大噪，如日中天。2004年，集团董事长被评为中国十大风云人物。

郜宏毕业后，作为企业高管很快成为华源集团的核心成员。1997年，董事长从美国考察回来后，便将目光瞄准了地毯业。郜宏随即组成了一支由11个人组成的精干团队，来到美国“地毯之都”——佐治亚州的道尔顿小镇，做进一步实地考察。同年，在初始资金到位后，华源地毯公司正式成立了，全面开展以商用地毯为主的贸易，同时着手树立自身品牌。郜宏不赞同那种以规模扩张、“以小博大”为理念的经营思路以及大刀阔斧、简单粗放的经营方式，经过反复权衡后，他放弃了集团高层提出的在全国范围内并购地毯工厂等不切实际的计划。

2003年，郜宏被提拔为总裁助理，受命将所辖地毯业务向医药事业和医疗器械两个方向转移，成立两个事业部，投入十几亿资金，并以未来总经理候选人身份负责经营管理。对于骤然改行、进军未知的医药领域，他当初就颇感疑虑和担心。不过，转行工作没有耽搁，立即展开。在董事长的授意下，准备投资3000万元，上马临床新药，并安排专家着手进行评估。就临床试验来说，一期通过后还有二期、三期，其中任一期通不过，3000万元就将化为乌有。郜宏深知集团因扩张过快，战线太长，资金面并不宽裕，而自己并非专家，对于能否通过临床试验毫无把握，而且对于医院渠道方面也不摸底，在技术上也就不了解试验通过的概率。作为主管，无从掌控主动权，未战而“庙算”不胜，“得算”必少，前景必不乐观。于是，尝试了不足一年，他便主动提出放弃医药事业和医疗器械，回到熟悉的地毯业。毕竟，多年来他在纺织营销方面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在地毯业也已有五年之功。这次经历被郜宏称之为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退却”——从一个大平台退回到原先较小的平台。

往事如烟。从表面上看，郜宏似乎失去了获取更多资源以及迅速提升职位的机会，然而，能够在变局中保持清醒，在狂热中寻求理智，在激流中全身而退，直至最终独善其身，再创佳绩，他一定有着不俗的眼光与深刻的洞见。沉吟片刻后，郜宏慢慢地将曾经思忖许久的想法一一坦露出来。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归纳起来，存在着三个层面的认识。

第一个层面是经营战略思想方面的认识。他一向主张依据现有资源制定相应的战略规划，使之与扩张速度相适应。他认为，战略实施的基础保障是受客观条件制约的，资源往往决定成败。因此，无论是战略转型还是战略布局，都不能脱离客观实际，必须考虑到可行性与匹配性，而集团内部那种“战略决定于资源”、“规模决定价值”的理念隐藏着巨大风险。他至今还记得清华MBA营销管理学宋学宝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述过的观点：不可在战场上投入过早并停留太久，也不能永远冲锋。

第二个层面是财富观、价值观方面的认识。他提出财富是人类共同积累、创造的，任何个人都应当善待，主要体现在对自身、他人乃至社会财富及其一切价值的尊重上，各种浪费、挥霍甚至欠缺理智的投资、寅吃卯粮的经营实际上都是对财富莫大的不尊重。一个人财力殷实是幸运的，然而，在他享有相应权力的同时，却也需要更多的理智与责任，因为一分财富的增减背后都可能承担着众多家庭的悲欢、无数个人的成败、相关事业的兴衰。

第三个层面是人生观方面的认识。他认为，进退得失是相对的。其一，应当认清有得必有失、有进必有退的道理，这是在面对取舍得失时能够做到以退为进的关键。否则，在遇到退与失时，往往就会欠缺思想准备，无法及时调整应对，或造成事业一败涂地的溃退局面，或导致个人的意志消沉、一蹶不振，“自强不息”也遂成一句空话。其二，在工作与生活中充满着利害得失，只有以平和的心态、不事张扬地去面对，人生才会平稳。他说，这种处世态度与当年清华精神的熏陶是密不可分的。那么，这种熏陶究竟是源自于学院老师的教诲，前辈学长的事迹，校舍砖瓦的厚重，还是园内古木的参天呢？那时他无法分辨，不能说清。但是，后来他逐渐认识到，校训中“厚德载物”四个字凝结着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智慧，并从中领悟到了“退步宽平” 的泰然，“柔弱常胜”的道理，以及“宁静以致远”的机会把握。

三

2004年春，中组部从国企中抽调干部去内地支援建设，仍在掌管地毯业务的郜宏决定前往江西省新余市挂职。这次选择成为他人生中的第二次“退却”，与许多人的愿望相反，他主动从上海这一大城市来到一个人口只有110万的内地地级小城市，主要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他已经觉察到集团内部潜藏的各种隐患正在逐渐积聚，却无力改变现状；另一方面，他自幼生长在大城市，也愿意去农村体验一下，以丰富自身的经历。来到新余后，郜宏的乡居生活倒显得轻松自在，他经常去周围一带的村县镇乡走动，了解当地的地形、地貌、物产，体察农田作业、市廛买卖、民情习俗等方方面面。此外，他还专门购买了不少有关中国农村贫困问题研究等方面的书籍，阅读后再结合亲身实践，加以探索，甚至还进一步了解、调研了农民的生存信仰等深层次问题。

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足以使郜宏放松心情，在“渔乐林泉”的同时静心思考。盛夏，他经常来到附近的江口水库游泳。一碧万顷的湖面，波光潋滟。不妨披波斩浪，从岸边游至湖中小岛。其间小憩，极目远眺。周围岸边尽是绿油油的田野；微风拂来，田边樟树林沙沙作响；夕阳西下，偶尔一头耕牛从田埂上缓缓走过。远山含翠，绵亘西北，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此时此刻，他洗去铅华，物我两忘，淡泊之中静静地构思着他那孕育已久的蓝图！

2004年下半年，江西华源地毯产业园开始筹建并招商。郜宏预计，利用江西的生产基地，以及原有的上海华源地毯的品牌声誉、设计实力、营销渠道，市场前景将十分广阔。当地政府以土地和厂房出资，占三分之一股权；上海的华源集团地毯公司出资，并占有三分之二股权。

由于持续快速扩张中所耗费的数十亿元并购资金绝大部分来自银行贷款，负债率高达80%，华源集团高负债并购模式的风险就很容易在紧缩周期或宏观调控中显现，一旦银行收紧信贷，资金链崩断就难以避免。自2004年宏观调控以来，资金紧张、债务压力就已逐渐显现，2005年对于集团来说注定是多事之秋，下半年事态开始急转直下，在9月16日至9月20日的不足一周内，集团及下属公司遭到了上海银行、上海浦发银行金山支行、陆家嘴支行等多家银行11件起诉案，涉及金额十几亿元。鉴于局势恶化，郜宏不动声色地实施了促使新余市政府增持股份的股权调整方案，以应对危机；为了避免日后受到拖累与牵连，他还果断决定将所属公司及工厂更名为华腾地毯。事后证明，他谋虑深远，这些举措都十分明智。

2007年3月，股权抵债及撤职事件逐渐平息下来，郜宏随即将自己的档案关系从上海转至新余组织部，准备大展拳脚。令他感到欣喜的是，华腾地毯终于得以保全下来，而且业绩逐月上升。然而，华源集团垮台后，他的身份却顿时面临着亦官亦商的尴尬，因此必须在二者之间做出一个选择。当时，市领导考虑到他有清华的学历，普遍希望他将来出任副市长一职。经过权衡，他还是毅然决定弃官从商，继续全身心投入到自己所热爱的地毯事业中。也许，站在为官从政的平台上能调动更多资源，然而这必然会影响到自己在主业上发挥更大的能力。这次选择也被他称之为第三次“退却”，而且退得很彻底。2008年3月，他向市委提出辞去所有的政府职务。因为他深知，陷入诸多事务之中，必然难以专注于自己喜爱的地毯事业。

四

目前，郜宏对企业的发展前途充满了信心，他认为自身优势在于：一是已形成了生产与贸易一体化、占地266亩、厂房面积3万平方米（一期）规模庞大的地毯生产基地。公司迄今为止销售网络遍布全球，国内外签约经销商已超过100家，并致力于建设中国最大的地毯产业集群。二是紧紧围绕专业化细分做足文章，目前公司销售额的95%已全部集中在地毯主业的系列产品上，并拥有抽丝、纺纱、簇绒、染色、覆底等高度一体化地毯加工生产线及设备，其中包括20余台地毯簇绒高端设备。三是拥有业内一流的研发力量。产品开发部由高素质的专业人员组成，在技术开发、图案设计、配色等每一个环节上都配备专业人员负责深入研究；硬件配置上，采用国际一流的地毯设计、实样模拟软件和澳大利亚进口的专业地毯打样机，保证设计意图能够更快、更具体地得到体现。四是注重产品设计创新。即对不同客户需求加以分类，将创意设计融入色调、图案中体现理念，以创新理念来诠释产品。作为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地毯专业委员会授权的行业新品开发中心，公司开发部还与国外原料供应商联合开发新品，与其在美国和澳大利亚的研发中心联手同享技术、设计资源，力争将最新的设计理念转化为最新款地毯。五是加强团队凝聚力，使成员之间基于共同理念的相互信任、以诚相待构成企业的一种无形价值。每年郜宏都会组织了一些集体活动，比如去深圳海南岛旅游，参加国内外的各种展会，团队成员之间彼此交流，交换看法，促进了解；他也经常主动与员工沟通，谈论自己的体会，以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甚至还促成了几对年轻员工的婚姻大事，使之增强了对企业的归属感；他还让设计师在样品设计图册中自己设计的图样下方，留下感言，并配上各自的照片，以激发他们的创作激情。“别人可能挖走一两个员工，但带不走团队与默契，因为在这里，他们有足够的用武之地。”他自信地说。现在，华腾地毯在中高端方块地毯的市场占有率高达50%以上，各项指标名列前茅，并已成为新余地区带动经济、增加就业机会、造福一方的优秀企业，社会效益十分显著。

古人云：“植本不安者，无务丰末”，虽然不止一次从大平台跃到小平台，然而以退为进、稳扎稳打，以专业为本，郜宏实现了自身理想。长期以来，他独立思考，冷静判断，胸怀大志，立足现实。清华那种不求虚华、平和谦虚、踏实勤奋的精神一直激励着他。他说，“地毯是放在地上让人踩踏的，飘不起来。这足以提醒自己踏实做事，低调做人。”

在郜宏办公室摆放的样品设计图册的最后一页，刊有他的一首亲笔小诗，足以表达出他对地毯事业的热爱与执着：“高高低低，藏藏掩掩，编织就浮雕梦幻；绿绿青青，灰灰蓝蓝，调配出色彩无限；方方正正，简简单单，镶拼了变化万千；繁繁复复，曲曲弯弯，组合成一目尽揽。以方块启迪创作之灵感，用平面演绎意境之空间。属于世界的亦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亦将属于世界。最后，将地毯幻化成如诗般的色彩，使人体会到稳重之美、柔静之美。”漫步于展室中，欣赏着一款款的设计精品，在他钟爱的事业上，我品味到了一股飘逸浪漫的艺术气质；在他平和的内心里，我感受到了一缕清远淡雅的忘我情怀；在他丰富的阅历中，我领略到了一种通达圆润的超然境界。这其中，也不难体察到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八个字是何等的字字珠玑、真真切切地打动着郜宏的内心世界！

采访时间：2008年7月15日上午10：00——12：00

采访地点：上海陕北西路1438号财富时代大厦17层

采访：万军 常乔一

撰稿：万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