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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张 便 条

200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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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便条

在经管学院工作的一大特点,是接触的人多。接触的人多了,往往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怎么留在学校当老师了?

那天,美国联合技术公司中国研究中心的总经理赵国权博士来访。联合技术公司设立了容闳奖学金,除了奖励品学兼优的本科生外,另外还建立了“容闳技术管理奖学金”,支持中国技术管理方面的教学和研究,我到美国念书就是容闳奖学金资助的。赵博士原来在康列狄格州的公司本部工作,我后来实习也在康州,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记得实习刚开始的时候,赵博士还主动请我们几个穷学生吃过一次饭,带我们熟悉那里的环境,教我们如何适应在美国大公司的工作,对我们帮助很大。那天他们在清华的正式活动结束之后,我尽地主之宜,带着赵博士一行参观校园。

经过老院馆(现在的文南楼)的时候,赵博士就问起了这个问题。正琢磨怎么回答,见傅家骥先生从南北主干道上过来,略微有点驼背的身板,灰白的头发,走的速度很慢,仿佛还在思考什么问题。我们一行人停住,等傅先生过来,问过好之后,傅先生继续沿着林荫道回家。我接着向赵博士介绍,傅老师是我国五十年代留苏的副博士,是我国技术经济学科的三个学派之一的代表人物,退休之前是经管学院的教授,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成员,在学术界享有很高的威望。赵博士的一个助手说:“看不出来呀,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个一般的退休老头呢。”

其实,我没有听过傅先生的课,对傅先生的学术也所知甚少。现在想起来,在他退休之前,跟他也没有直接的接触,唯一的一次间接的接触也仅仅是由于一件小事。因为这件事,我对傅先生至今仍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也许,潜意识里,这件小事还影响了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的理解。

我本科是学工的,在企业工作几年后到经管学院读研究生。那时候其实也没有好好念书,到二年级时候还去兼职做财经记者,采写与工程、技术有关的财经新闻。一天看到院馆贴着一张海报,是傅老师指导的博士生杨武的论文答辩会的通告,主题是专利与知识产权保护。我对这方面的研究所知甚少,不过跑新闻时接触过这方面的一些资料,还有点兴趣,所以就去了。答辩会先是论文报告,后来就是提问。一问一答之间,气氛非常热烈,以至于答辩会结束后,大家意犹未尽,就在那个会议室开起了讨论会。我听得兴起,加上与杨武所持的观点有部分不同,就想加入讨论,但犹犹豫豫终于没有发言。一来自己其实并没有做过研究,别人发言的时候都是从研究文献出发,我却说不出自己想法的根据,多少有点心虚;二来,在座的都是我的老师和一些博士生,自己作为一个刚刚转行的研究生,其实也很胆怯。记得最后,傅老师感谢所有参加讨论的人,并说论文答辩通过了,研究并没有结束,希望大家继续讨论,继续研究。

从答辩会回来,我心有不甘,就把自己的想法整理了一下,写在两页纸上。写出来后,心理仿佛有了点自信,就想找杨武交流。这时才发现如何找到杨武是个问题:我既不知道杨武的住址,也没有杨武的电话,只隐约知道他好像在专利局工作(那时候也没有电子邮件)。唯一的信息就知道他是傅老师的学生。于是,我另外找了一张小纸片,给傅老师写了一个便条,大意说我是经管学院的学生,听了杨武的答辩会,有一些想法,想跟杨武交流,但不知道怎么联系杨武,就把想法写下来,请傅老师转交,等等。写完以后,与那两张纸一起,用曲别针一别,就塞进了傅老师的信箱。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上课之外,天天出去疯跑,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有一天,同宿舍的同学从系秘书那里回来,给我带来一个大信封。这是一个杂志社寄杂志用过的,土黄色的牛皮纸上还有“傅家骥收”的字样。这一行字被划掉后,下面写着,“请转朱恒源同学傅家骥托”几个大字。我打开一看,是一篇关于知识产权保护的文献,上面还有一张便条。便条的背面是一个复印的歪歪斜斜的收条什么的,显然是用过的废纸。正面则整洁干净,只用钢笔写着了了数语,却充满了近三分之二的纸面:

朱恒源同学:你对杨武同学论文的意见我已经转给他了。转给你的是一篇相关的文章,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我已经告诉杨武,让他找你交换看法。你也可以找我讨论。作为杨武的导师,我要感谢你对他的论文提出宝贵意见。傅家骥。

读了那篇文献,我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自己的看法其实过于偏颇。与杨武的讨论,有过好多次,包括他后来回学院开设“知识产权管理”讲座的空隙,我们还经常“交换看法”。不过,我却一直没有找傅老师请教这个问题。其实傅先生退休以后,我与他倒有过好几次接触,都没有提起此事——我一直也没有做这方面的研究,生怕自己信口道来,惹得傅先生拖着老花镜再给我到处找文献,那样我会内疚不已的。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赵国权博士他们听,完了,他们也没有继续追问我的职业选择问题。在中国和美国都受过教育的赵博士沉吟了一会,只说了一句:“国内的老师,真好”。

这件小事,傅先生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也许对他而言,这件事是如此平常,以至于他压根儿就不记得;于我,这件小事却一直不敢忘记。当了教师后,时时还会想起:或者走过学院的前厅,偶尔经过陈岱老雕像的时候,或者是在咖啡厅午餐,听李子奈老师细说“当老师的任务之一是帮助学生”的时候,又或者,深夜离开办公室,回头瞥见那些依然亮着灯光的窗口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那张便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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